位于河南省焦作修武县内的云台山景区,相传是魏晋名士“竹林七贤”聚会雅游之地,自古以来享有盛名。从云台山前往大南坡村只需要十几公里,但相比远近闻名的云台台,大南坡村原本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原村庄,鲜有人问津,近两年来却通过一系列的艺术乡建活动成为附近有名的打卡圣地。
一年一度的“南坡秋兴”是这一系列乡建活动的高潮。在每年秋收时节,通过表演、音乐会、放映、展览、论坛等不同形式的庆祝活动将关注这一领域的人群和当地村民聚合起来,形成一种新的能量。
“从大地出发”论坛现场,摄影:三金,方所王艺达
今年是第二届“南坡秋兴”举办,我们再次对这一北方村庄进行了拜访。和去年相比,大南坡村又有了诸多新的变化:字母装置成为村口新的打卡地标;为孩子们和村民设计的菜青虫装置颇为吸睛;方所书店进行了扩建和升级;Local本地食馆和老村小馆都已经落成;不少村民也开始正式“挂牌营业”,形成富有地方特色的农家菜馆和民宿……
DANANPO字母装置,设计:张唐景观
摄影:唐子颖
一茬茬新建筑的诞生固然让人感到惊喜,但建筑师或艺术家的介入到底能够给乡村带来什么更值得我们深思。或许“文化生产”是一个值得探讨的方向。从空间生产、产品生产再到文化生产,这也是乡建工作者左靖在长时间的实践中发展出的一套工作理念。而乡村美育就被其视为文化生产中的重要一环。在大南坡村的乡建过程中,左靖同时与北京当代艺术基金会和广州美术学院的刘庆元教授共同发起了一系列美育实践课程,课程的成果也在这次南坡秋兴的活动中进行了集中呈现。
孩子们正在为“墙上的音乐”展览布展,方所乡村文化展厅 在“南坡秋兴”的现场,一场儿童画展吸引了笔者的注意。在这场名为“墙上的音乐”的展览中,孩子们跟随自己听到音乐的感受去剪纸,又将剪下来形状各异的纸片在一个白色小空间中贴出一个新的世界;而在另外一所展厅则是为孩子们举办的另一场画展:他们用稚嫩的笔触为自己撰写展览前言;用丰富的想象力描绘自己家乡的植物;由孩子画作制作的充满童趣的门帘……很难想象,在美育项目发起之前,这里的孩子们基本都没有接受美术、音乐课程的经历。
南坡秋兴现场 小河、仁科与小朋友们在展览现场互动
摄影:徐薇,陈钰
在今天,即便是在相对发达的城市,美术教育依然面临着不受重视、师资力量匮乏等诸多问题。而谈到乡村美育,则是一个更为边缘的话题。据《2019年国家义务教育质量监测——艺术学习质量监测结果报告》显示,乡村小学校长认为音乐教师数量能满足教学需求的比例仅为30%,美术教师数量能满足教学需求的比例为30.3%。而在更多的情况下,往往是一个老师身兼多职。
目前国内虽然不乏少大大小小的美育介入乡村或贫困地区的项目,但更多的是以短期的公益形式介入,这些被“选中”的地方多少带有着示范意义,而我们看不到的,是被忽视的更大范围的中国乡村的现实。抛开各种动机不谈,美育介入乡村,也触发了一个根本的问题:美育能为今天的乡村带来什么?
本文寻访到了三位实践者,他们都用不同的方式将艺术带到了乡村,甚至更偏远的地方,不如来听听他们的回答。
广州美术学院跨媒体艺术学院
实验艺术专业研究生
“作为一个在旁边观察他们的人,我觉得很多东西不需要去教他们,去保护他们这种天然就好了。”刘亚兰是参与大南坡美育课程的教师之一,她同时也是广州美术学院的一名研究生。2020年刘亚兰第一次来到大南坡,村民热情开放的性格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还有村里成群结伴的小孩。和大部分中国村庄一样,大南坡村也面临着人口老龄化、留守儿童等诸多问题。刘亚兰执教的大南坡完小是大南坡村仅有的一所小学,目前只有47名学生。大南坡完小很多孩子的父亲以做长途运输为业,这成为当地重要的经济来源。孩子们的母亲也往往在外地上班,村里更多时候只剩下了老人和小孩。在艺术课程开始之前,当地孩子们都很少有上美术课的经历。美术课或者长期被占用,或者因为师资力量的匮乏而暂停。
大南坡完小一景
大南坡完小全体师生合影
大南坡的美育课程按照4个季度展开,每个季度共持续1-2月左右,六个年级的孩子们分为高、低两个年级分别参加美术课。刘亚兰每周会有两个下午为孩子们上美术课,此外的时间则用来备课和孩子们展开互动。目前春季的课程已经结束,夏季因为受到洪灾影响未能实施,秋季的课程正在进行中。
大南坡完小的孩子们在东小庄的合照
由于缺乏既有的参考,反而让大南坡的艺术课程呈现出了很多实验性和本土特色。以春季课程为例,以“大南坡的日常”为线索,通过“影子你好”“给春天拍照”“搭房子”“门帘的故事”“讲故事的一天”5次课程让孩子们在大南坡村的自然条件之下,学会利用视觉图像作为表达方式。
“影子你好”课程中,康诗琪(四年级)在画班主任张艳稳的影子
“影子你好”课程中,大南坡完小一至三年级的孩子们将彼此的影子画在了地上
“搭房子”课程中,康涵玥同学(六年级)和康博洋同学(三年级)在自己动手搭的第一个小木屋里自拍
在“影子你好”课程中,孩子们自由寻找各自想要描绘的地面墙面,两人为一组在阳光下照着对方的影子迅速用手中的炭条或者画笔将其捕捉,并加入自己的想象描绘出表情与五官。这节课设计的目的是为了训练孩子们快速观察和捕捉描绘的能力;“给春天拍照”则是让孩子们游走于村庄各处,把画笔当成快门,去捕捉身边的日常事物,唤醒孩子们对生活中细微之美的关注与随时随地的表达的习惯;“搭房子”则训练孩子们的动手与协作能力。
孩子们去东小庄写生的路上
大南坡村东小庄山林里的地黄花、蒲公英
孩子们采的杜仲叶,远志,播娘蒿,枸杞叶,朱砂根
让刘亚兰感到惊喜的是一次意外的尝试。在一次画影子课的过程中,突然下起雨来,不得已,只能把孩子们带回教室,她临时给孩子定了一个主题,在布上画上自己心中的全家福。有一些孩子很快画出自家房子、院子、麦地、大树和家人。既然当地居民都有使用门帘的传统,为何不能在门帘上绣上同学们自己画的全家福?于是,门帘因此跟孩子们的画作联系起来,大门帘变成了大南坡村的村民们集体生活场景的一个写照与缩影。
美育介入乡村到底能够给乡村带来什么?刘亚兰认为,我们没必要过度夸大于艺术的作用,很多时候反而是孩子们会带给她更多的启发。
“但是如果有更多的地方有这样的课程,对小朋友来说可能会更好,至少他可以在语数外这些常规的课程之外,给他们提供一个比较舒展的空间。并不是他们学了艺术就会怎么样,或者达到某种目的,而是让他们可以有一个新的视角去表达。”
盘子空间PLATESPACE联合创始人
通信工程及考古学专业出身,艺术行业探索者
与位于中原的北方村庄相比,远在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的曲麻莱县面临的则是完全不一样的环境。这里是三江源区,平均海拔4300米,年均气温仅有-3.3℃。由于当地特殊的地形和气候,基础设施的推进举步维艰,虽然曲麻莱县在去年完成了脱贫,但很多当地家庭依然面临着没有自来水和暖气的状况。
盘子空间的两位创始人一直以来都在支持青年艺术家的发展,也总在思考艺术到底能够给社会带来什么?在藏区一次旅行的经历,盘子空间的创始人刘畅认识了当地从事教育工作的一位藏族朋友,在朋友的邀请和鼓励下,促成了来藏区支教的计划。盘子空间的美育支教计划发布后很快获得了多位艺术家的相应,刘畅一行最终召集了6位艺术家踏上前往青海的支教旅程。
曲麻莱县共有两所小学,汇集了当地2500名学生,虽然学校已经配备了完整的硬件设施,从图书馆到多媒体教室再到蔬菜大棚,但大部分孩子们对于美术课却十分陌生。“孩子们的美术课经常不上,就算上的话,比如语文老师写书法比较好,就让他教书法,体育老师唱歌比较好,就来教音乐。自然条件的恶劣也造成了当地很难吸引专业的音乐和美术老师前来,因为太艰苦了。”刘畅说道。
为期仅两周的艺术课程更多注重于对孩子们创造力和想象力的启发:在艺术家陈天灼的支教方案中,通过动画课、雕塑造型手工课、表演课,让小朋友在游戏性的课程中激发他们无限的想象力;王宇琛的自制画笔创作课,试图让小朋友们用日常事物制作出自己独一无二的“画笔”,并且运用这个画笔创作出一个小作品,激发小朋友们观察和感受周边环境;关雲作为这次支教中唯一一个音乐老师,鼓励小朋友将对音乐的感受力转换成其他的形式表达出来;艺术家萧涵秋原本准备了稍微复杂一点的内容,但后来发现,孩子们对自己生活中的经历过的事情更感兴趣。后来,她就开始让他们画家乡的特产,黄蘑菇、虫草、藏羚羊……
支教期间孩子们的绘画
“你会发现原来之前想的方案多么天真,要么就是太过于深刻。其实在这么短的时间能告诉他们什么,也真的教不了什么。我就是希望他们觉得上美术课,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事儿,它可以做任何事情。没有对错,没有人可以去评断他这样做的好,或者不好,对或者不对去做一件事儿。”陈天灼说道。
短期的美育支教能够为当地带来什么?是否导致形式大于内容?这些同样也是刘畅最多被问及的一个话题。刘畅回忆起自己小时候学习的经历: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中也许有那么一瞬间,会遇到一个对自己影响很大的老师或者哪怕是一堂课。
"在小朋友的未来生活中不用非得以艺术为业。他只要记得当时有这样一批外面来的老师们,告诉他们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他用不一样的视角去看待世界。对他的一生可能都会产生影响,这其实就是艺术的魅力。”
未来盘子空间计划将美育支教计划做成5年、10年甚至更长期的项目,并且将美育支教带到其他一些偏远的地方。“很多人问我支教的意义。我觉得意义就是你去到那里就会带来改变,如果持续下去就会带来很大的改变。”刘畅说道。
建筑师,艺术家
一本造工作室主持建筑师,花火计划Program
SPARK 公益建造项目发起人
乡村美育并不意味着只有美术和音乐单一的方式,也可以以建筑、设计等多元形式介入乡村的建设中。盛放(ofofofo)- 2021花火计划
2021年,一批建筑师带领大凉山的孩子们,将回收自城市的二手共享单车改造为独特又梦幻的“旋转木马”,盛放在大凉山中。这些原本被城市遗弃的二手共享单车,成为了孩子们的大玩具。这件名为“盛放”的装置创作其实是2021年公益建造项目“花火计划”为四川大凉山彝族自治州西昌市普格县特尔果中心校的留守儿童们带来的空间装置课程。
孩子们自己制作“大玩具”©南雪倩
“花火计划”公益建造计划由一本造建筑工作室发起。2017年,一本造建筑工作室的创始人李豪在一次访谈中认识了武汉种太阳社会发展与创新中心的创始人李可欣,她在留守儿童公益营地教育领域里深耕近十年。双方在教育方面的共识很快推动了“花火计划”的诞生。
“花火计划”项目的实施点通常集中在湖南、湖北、四川和云南等留守儿童聚集比较多的地区。在每年的夏天,工作室都会策划出不同的装置课程,为这些地方的孩子们展开为期10天的装置课程。
白日梦蓝-2019花火计划 营地课程鼓励孩子们利用乡村中常见的材料
与其说是课程,李豪更愿意将其描述成为是一次次的“游戏”。在乡村的实践过程中,李豪深刻地感觉到,乡村儿童面临的问题不仅仅是孤独,网络游戏入侵这几年也被越来越多的媒体报道和关注。和大家想象中不太一样的是,因为留守儿童的父母不在身边,为了联系方便,很多孩子都有手机,而手机中的游戏对儿童时间的剥夺成为了越来越严峻的现象。“我们将建造的过程也理解为一种游戏,希望它能够让孩子们的兴趣回归到真实的世界,并且带给他们更多职业的可能性。”
“另一方面,孩子的父母离乡务工,他们不知道自己未来除了继续父母的务工之路外还有什么其它的职业可能性,花火计划也希望通过建造营让孩子们看到更多职业上的选择。总的来说,花火计划希望将孩子们的兴趣从泛滥的网络游戏带回真实的世界中来,从而推动社区营造,教育公平与代际公平。”李豪说道。
花火计划实施现场
参加营地的孩子们一般在9-14岁,正是在上小学或初中的年纪。为了让小朋友更好地理解空间创作者所在做的事情,有一半的方案由工作室提前给小朋友们提前设计好,另一半是让他们逐渐学习和创作的过程。
嗨梯罗田-2018花火计划
专业性的内容能否让小朋友直接上手也是团队在执行前的担忧。但让李豪感到惊喜的是,在2018年嗨梯的课程中,是工作室第一次尝试加入方案设计,模型制作,方案表述与评选的环节。在开始方案设计之前,工作室做了比较充分的准备。当时参与建造营课程设计与探讨的一共有四位建筑师,一位数字艺术设计师,一位艺术行业的从业者。团队预估了孩子们方案设计与模型制作的时间,整理归类了有可能出现的方案形态。但是在第二天的课堂上,完全出乎意料的是,孩子们自发先进行了组内的方案pk,有一位小朋友甚至画了十几张方案草图表述他的想法;最终孩子们的方案不仅在形态上囊括了工作室总结归类的全部种类,从仿生建筑(作品“小虫屋”,仿拟了昆虫的形态),到对人文细节的关怀(作品“琦珺”,设计了很多交错的出口,让人们可以不被打扰地出入),在平面图的表达上自发形成了不同的风格,有的像中国古建筑的平面图一样,将每个建筑部分的立面也表达在平面图上;有的以序号归类代替不同的形态;有的自己摸索出了非常接近建筑学图纸的表达方法,平立面清晰分明。
“每个人的情感触动的点也许都不相同,孩子们在创造力的表达和克服困难的勇气与毅力,令人惊叹,是我们最欣喜难忘的地方。”
嗨梯北京-青龙胡同的微笑 2018花火计划
为了让更多人参与到这场计划中,“花火计划”课程的操作细节都会放在网上进行共享。一方面可以让更多人帮助完善课程,更重要的是,工作室希望能够把课程分享给更多对这个领域有兴趣的人,将装置课程作为一种延续。在李豪看来,空间承载着人们对世界的初始想象,通过空间的创作尝试理解这个世界。花火计划希望呈现一种微观上缓慢变化的教育方式。
建筑师融入乡村在今天是一个大的趋势,也是一个令人欣慰和兴奋的进程。但同时,建筑师应该怎样介入?什么样的介入才是有效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以李豪为代表的新一代建筑师一直在通过实践来对这一问题进行回应。“和物质经济不一样,教育是一个无法在短时间内提升的东西,只有在乡村的整体教育水平提上去之后,才会有更多的人回到乡村。这是一个需要一代代人慢慢去实现的过程。所以这里回到了花火计划所探寻的目标,有专业技能的人还是有义务去乡村尽一份绵薄之力。”“花火计划对孩子们来说是一两个夏天的美好记忆。我们无法寄望于短短一周的营地课程能够立刻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只希望这能够成为他们心中的星星之火,未来可以燎原。”
艺术商业编辑部